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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許家峰個展「暖」

Sihyu Chen
2022年8月25日
讀畢需時 4 分鐘

進到許家峰的展場，第一眼就會看到正面的牆上與地上，分別用保健食品的瓶蓋與罐子排列的字「暖」，「暖」是這次展覽的名字，也是來自藝術家許家峰母親的名字。展覽的英文名是與「暖」沒有任何翻譯意義上連結的「Three Men」，但當我們繼續深入閱讀時，即可發現這個中英連結並非是來自於語言，而是來自藝術家許家峰的家庭面貌：母親串連了家庭中三個男人（許家峰、父親以及弟弟）的關係，而保健食品則是母親信奉能保持身體健康的聖品，一家人皆因此仰賴保健食品生活。在展場的設置中，展牆上的「暖」除了與地上的「暖」相互呼應外，也映照在左手邊的玻璃牆面上，而玻璃牆的另一面是《暖Three men》錄像裝置中母親來許家峰租屋處打掃的影像，保健食品排列的「暖」與母親的身影巧妙的疊合，一種幽微的家庭關係隱喻便由此展開。

《暖Three men》，錄像裝置，錄音帶、錄像，6’39’’ ，2021，新浜碼頭藝術空間提供。

玻璃牆上佈滿一絲絲深咖啡色的錄音帶磁帶，母親的影像隨著投影機的光線，從磁帶的縫隙中穿透，延伸至玻璃牆後展場的地上、牆上，讓原本屬於紀錄性質的影像成為無法輕易辨認、搖晃閃爍、忽隱忽現的模糊狀態。而這樣的影像也出現在許家峰另一件作品《膜》，《膜》的影像投映在從展場天花板垂降至地上的三張長條形的半霧面塑膠膜（養生膠帶）上，三張塑膠膜象徵家裡三個男人，許家峰將自己身體的形狀繪製在其中一張上面，影像紀錄了繪製的經過，不過也因其投影在皺褶的半霧面質地與因氣流不停晃動的養生膠帶上，導致影像模糊難辨。這樣利用投影裝置使紀錄性質的影像無法被清楚看見的狀態，讓我突然驚覺，或許在閱讀許家峰作品的同時，並不能只用「看」的方式去理解，甚至如果只用看的方式理解，那將會錯過由視障者許家峰的生命經驗所折射出的另一種閱讀方式 — 介於「看見」與「看不見」之間的詮釋與轉譯。於是許家峰如何觀看成為我思考如何觀看許家峰作品的路徑之一。

《膜》，錄像裝置，養生膠帶、錄像，01’53’’，2121，新浜碼頭藝術空間提供。

印象中第一次看到許家峰是在藝術家牛俊強的《2018年牛俊強個展》，展覽中牛俊強邀請許家峰至TKG+「看」作品，並將過程用影像記錄下來，並在展覽中展出。牛俊強以口述的方式，引領許家峰並告知他作品的詳細位置、樣貌、概念和製作的過程。明眼人的我們與視障者許家峰在腦海中都同時勾勒了每一件作品的樣貌，但當我們順著設計的動線轉入最後一個展間期待著要去看作品的時候，映入眼簾的卻是空無一物的展場。牛俊強透過影像來實驗「看見」與「看不見」，展開了他對於可見與不可見、宗教神性與藝術實踐之間的多重辯證。而許家峰在〈盲評論中的偽視覺〉中也曾描述到自己觀看各種展演與撰寫評論的經驗：「過去我筆下的每一檔展演，雖身處其中卻未曾真正親眼所見，那是透過行動、口述／導覽及身體感綜合地接連曾經已知的經驗，可能的想像、臆測，轉譯成對作品、展演之感受，再藉由文字呈述可能的觀點。於是這一連串進出場館的行動成了變相的知覺觀賞體驗。」【註1】對他而言，雖然沒有真正的看見作品，但作品已在自己的腦海中重新的編排與想像，成為了一種獨一無二的變相知覺觀賞體驗。不論是牛俊強還是許家峰，皆在「看見」與「看不見」之間，提醒我們是否還存在著另一種閱讀的契機。

讓我們再回到許家峰的展覽，會發現某種「看不見」的閱讀狀態原來早已鑲嵌在展覽的縫隙間，像展場幾乎全被一種輕柔細碎的半霧面塑膠（養生膠帶）給包覆起來，觀者進入到展場時，就會從腳踩的觸感感受到腳與地板中間隔著一層細軟的膜。作品《日常拼貼》許家峰在塑膠膜與地板間擺放了幾件舊衣服，當我們踩踏在衣物上時，則會明顯地意識到由陌生的踩踏經驗所帶來的不安全感，也突然體會到許家峰所謂的「軟腳的感覺」【註2】。這種軟腳的感覺是他某次走路時無來由出現，他才真正深刻認知到，身體在失去視覺後會被迫重新認識周遭的環境，也被迫重新建立對外的經驗連結。而《日常拼貼》意外再現的「軟腳的感覺」正是我們視覺上無法閱讀的空缺，必須藉由身體才能閱讀，是一連串經驗的堆疊、是記憶的重組與扭曲、也是普魯斯特的「踉蹌」所誕生的神秘召喚力。

《日常拼貼》，聲音裝置，音檔、錄音帶、卡式隨身聽、點字、養生膠帶、衣服，依場地調整，2021，新浜碼頭藝術空間提供。

最裡面展間是作品《保健大王》，展間也同樣被養生膠帶包覆，地上充斥著數量更驚人的保健食品空罐，中間同樣吊掛著象徵家裡三個男人的三張長方形的養生膠帶，三張養生膠帶上分別貼了透明的壓克力點字卡，內容是許家峰對家人的一些話語。其實不僅在這裡，在展場的四處也都貼有透明的壓克力點字卡，不過點字卡是我們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再怎麼樣透過視覺、觸覺也無法輕易閱讀的字語，若是其他展覽也許會附上說明的文字，讓觀眾可以迅速地理解，不過在這裡我們雖然能透過視覺的牽引輕易看到點字卡，卻無能閱讀。許家峰透露他是因爲太過私密而不想直接將點字內容赤裸地呈現給觀眾，但對我而言，另一種意義也許是我們在某些時刻必須得承認，我們也有所謂「看不見」的失能狀態，而這樣的「看不見」也許正在實踐許家峰所說的將身體感知綜合成其他可能想像與臆測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