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蕩在廢墟裡的國族幽靈:以姚瑞中《萬歲》為例
- 陳思宇
- 2020年8月24日
- 讀畢需時 7 分鐘
本文以姚瑞中創作脈絡的兩大命題「身體」與「廢墟」開啟對於《萬歲》(2011-2012)一作的討論,從影像中的空間與身體、到影像成為觀者身體感的延伸,再到與影像投映場所共振的身體感,拉出一條影像—身體—空間的軸線進行三個層次的分析:第一是影像中身體與廢墟場景互相建構的「身體廢墟化」,第二是攝影機作為觀者身體的延伸,並以蒙太奇串連廢墟空間而產生的影像異域,第三,藉由影像投映的裝置,討論空總中正堂建築如何使影像擴延出景匡,使觀者的身體與空間產生共振,進而出現一種不在場的在場性,並扣合到台灣解嚴至今仍須再思考的國族歷史問題。
一、身體廢墟化
《萬歲》影片中姚瑞中身穿軍服像一位獨裁者,戴著白色手套,在廢棄禮堂上舉起右手重複高喊 「萬歲」。游崴提及「我們看見藝術家遊蕩的身體藉著定位在反文化的戰略位置上,從而開展出一種政治態度。如果身體在姚瑞中的作品中是一個測量工具,其在邊緣場景中的在場(不管是有無入境),卻使身體成為反文化武器,這無疑是姚瑞中處理家、歷史與權力的主要技藝。」身體是姚瑞中進入廢墟空間最直接的方法學,是一種以肉身作為社會暴力性的測量工具。姚瑞中在過去訪談時也說:「過去的人們將未完成的使命,運用一套被建構出來的體制,灌到我們的腦子成為內在,化為法規道德規範我們的行為。」對姚瑞中而言,身體會記憶所接收的訊息,並產生某種迴響,也就是說我們所見所聞的痕跡都會烙印在身體上,身體會被社會狀態所建構。影片中姚瑞中身穿軍服像是服從黨國思想般將自己原本身分抽離,以僵直和重複式的姿態表演,在威權體制統治之下,戒嚴意識塑造了戒嚴的身體。此處,我們可以回到陳界仁與王墨林對「戒嚴身體」的思考——縱使我們已經解嚴,但我們的意識真的能說解嚴就解嚴嗎?
《萬歲》中身體繼續延展戒嚴的身體,也與影像的廢墟空間相互建構。我們透過身體感知空間,而相對的空間也透過身體形塑我們,因此身體—主體才能使情境顯現,空間的存在也得以展開。《萬歲》中姚瑞中身體所處的廢棄大禮堂是陽明山中山樓旁廢棄的青邸營區介壽堂,介壽堂原為慶祝蔣中正七十大壽在1956年所建,是標準的大禮堂形式,禮堂前方有一個高台,高台的兩旁寫有「以國家存亡為己任,置個人生死於度外」的精神標語柱,此大禮堂在黨國時期多是用來加強宣講者的威權統治與凝聚集體意識,但在2010年前後姚瑞中與學生進行踏查時發現此處早已成為牆面斑駁、屋頂也毀壞的廢墟,高台背後還隱約可見被破布遮蓋的中華民國國旗,破碎斑駁的廢墟暗示了影像中身體的內在狀態,姚瑞中雖身穿乾凈挺拔充滿朝氣的軍服,但在重複與僵直的表演下體現了一種無主體性的空白身體——這是經由暴力政治治理導致主體性殘破、凋零的廢墟化身體。
二、影像異域
《萬歲》中的廢墟大多是姚瑞中從廢墟踏查的攝影檔案轉化為影像的空間素材,包括金門軌條砦、北山播音牆、台北的介壽堂等。姚瑞中自九〇年代廢墟踏查以來,累積了大量的廢墟檔案,不論是軍事的還是經濟的、本島的或離島的。在展出廢墟踏查的攝影檔案時,姚瑞中在大面牆上將一張張廢墟攝影排列在我們眼前,這個牆面變成了姚瑞中一種空間實踐的策略,透過同質性照片的陳列,觀者依循著他的視覺在廢墟影像中遊蕩,照片與照片之間的框限透過觀者身體的位移而產生某種隱約的開放關係,是身體與視覺交互而生的對影像的某種私密敘事線。這些廢墟攝影與展示的牆面創造了一個平面的活動空間,透過觀者的身體位移,產生一個影像間可以傳遞故事的場所。
回到《萬歲》的影像廢墟空間,姚瑞中將觀者身體位移與照片而產生的私密敍事線利用攝影機運動以及蒙太奇具象在影像中,隨著影像一分二十七秒巨大喇叭響起的警笛聲,攝影機鏡頭突然產生了某種推力開始往前推進,進入喇叭的黑洞並隨即再進入一個看似軍事用地的不知名灰暗長廊。接著我們來到「北山播音牆」,可以聽見從播音牆的音孔傳出陣陣的「萬歲」聲,這時攝影機又開始往前推進,穿梭過北山播音牆的音孔。透過不停前進的視覺感帶動了我們對於影像每一格空間移動的身體感,攝影機此時成為觀者身體的延伸,身體與影像間又創造了一種只作用在觀者與影像之間的私密關聯。我們(攝影機)進入一層一層的影像空間中,無限地往影像更內部前進,來到一個廢棄的大禮堂,並聚焦在禮堂上不停高喊萬歲的獨裁者身影。最後,鏡頭又再緩緩拉遠後退,這時我們身處在一間老戲院,原本的影像變成影像內銀幕上的另一個影像,而方才藉由攝影機運動所拉出無限縱深的空間感,也突然被壓縮成只是一個投影平面。
攝影機運動與蒙太奇使影像中的空間產生質變,觀者的身體感在其中依著攝影機前進又後退,穿梭在通往各個廢墟的隧道,使地理上不同地點的廢墟成為可以互相連通的鄰近空間,創造一個新的影像異域。藉由影像產生的異域,觀者無法只辨認單一的廢墟空間,而必須擴大對整體廢墟空間的想像,影像的異域產生了一個非具體地點的「地方」想像 ——地方以特殊的構造聚集了事物、思想和記憶——藉以指向一個至更複雜的兩岸政治問題。

姚瑞中。《萬歲》。2011-2012。
三、影像投映的異地
《萬歲》在空總2020年姚瑞中個展「犬儒共和國」的中正堂重新展演。空總原是1939年由日本殖民政府所建的「台灣總督府工業研究所」,國民政府接手後,在當時政經局勢以國防優先的考量下,改作國防部空軍總司令部。之後總部搬遷,此處就成為塵封已久的廢墟。在文化部的推動下,原本荒廢的建築群,才成為當代藝術的展演中心。 而這個(曾經的)廢墟,反倒是這次在此重新展出的《萬歲》除了影像本身之外不能忽視的載體建築。如同江凌青思考蔡明亮《鍋爐裡的劇場》在「松菸廠房」展出時所說:「建築如何成為一個突出且關鍵的概念系統,使得影像裝置與電影美學的連結能更加深化,使得博物館與美術館空間所能提供的影像展示不僅限於文物的觀看與展示。」不同於以往美術館白盒子與電影院黑盒子去脈絡化的只單純展示影像自身,空總從廢棄的軍事基地變成當代藝術展演場地,夾帶著建築體本身經過時間腐蝕的斑駁與坑洞以及揮出不去的歷史記憶。
《萬歲》的介壽堂與空總的中正堂皆為黨國時期所興建的政治儀式性大禮堂的典型想像樣貌,具有高度相似的構成。空總中正堂攜帶過去台灣政治的歷史與樣貌,與影像中的介壽堂廢墟相互呼應,此投映裝置借著場所本身與其歷史相似性成為造形影像的力量,如同孫松榮所說是活動影像、藝術範式及城市空間開啟互動與對話的實質主體,亦是彼此之間思想的交疊與匯聚,重構了影像的創造力,使影像已經不再只是銀幕內的影像了,而是觀者身體的真實經驗與影像的觀看經驗交互干擾、轉換,使影像與場所的景框邊界模糊,令觀者感到身體的錯置,產生一種不在場的在場性。縱使我們沒有身在影像中的廢棄禮堂,但我們也身處在另一個廢棄的禮堂;縱使我們沒有身穿軍服不停喊著「萬歲」,但我們也像是徘徊在這個廢墟裡的幽魂,突顯著解嚴後雖褪去被禁錮的黨國制服卻仍難以錨定自身的身分座標,最後,在抬頭一望的塵埃中,我們已分不清楚影片最後關起的門究竟是在我們眼前還是身後。

《萬歲》在空總2020年姚瑞中個展「犬儒共和國」的中正堂重新展演。
參考文獻:
一、作品:
姚瑞中。《萬歲》。2011-2012。
二、中文書目:
蒂姆·克里斯威爾(Tim Cresswell)著。王志弘、徐苔玲譯。《地方-記憶、想像與認
同》。群學出版。2006。
江凌青。《建築作為串連影像裝置 與電影美學的關鍵 以蔡明亮的作品為例 》。現代美術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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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瑞。〈廢墟・犬儒〉。《姚瑞中》。姚瑞中主編。台北:田園城市。2008。頁8。
孫松榮。〈離開電影院以後的影像遷徙:場域、銀幕、投映力〉。《藝術觀點ACT》。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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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郁婕。《從此處缺席-姚瑞中的空間身份認同顯影》。高榮禧指導。國立新竹教育大學藝
術與設計學系藝術教育與創作碩士班碩士論文。2013。
游威。〈猶記反共復國,順便解放台灣:關於歷史,姚瑞中的一份驗屍報告〉。《姚瑞中》。
姚瑞中主編。台北:田園城市。2008。頁26-33。
———。〈姚瑞中:犬儒共和國〉。《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姚瑞中個展「犬儒共和國」
展覽海報。2020。
三、外文書目:
Bruno, Giuliana. “Film and Museum Architexture: Excursus with Gerhard Ritchter’s Atlas.” Atlas
of Emotion: Journeys in Art, Architecture, and Film. Verso, New York. 2002. pp. 331-355.
Export, Valie. “Expanded Cinema: Expanded Reality.’’ Expanded Cinema: Art, Performance,
Film. Eds. David Curtis, A. L. Rees, Duncan White and Steven Ball. London: Tate Publishing. 2011. p. 294.
四、網路資料:
〈片段的幻象:台灣當代攝影展〉。《新苑藝術》。網址:https://sites.google.com/site/
ggsplatform/exhibitions/2009exhibitions/pian-duan-de-huan-xiang(檢索日期2020年6月23日)。
〈北山播音牆(心戰牆)〉。《玩全台灣旅遊網》。網址:https://okgo.tw/
butyview.html?id=3021(檢索日期:2020年6月4日)。
〈關於我們〉。《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網址:https://clab.org.tw/about/about-us/
(檢索日期:2020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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